25
隔天早上醒來,腦袋還很茫然,花了幾分鐘思考後,才想到自己在墾丁。
昨天小酒下肚,睡的很安穩。
或許是昨天在夢境中,想到琴軒的事,心情好了很多。
但劉海依然是心中的一個掛礙。
刷完牙,才七點。阿助他們還在熟睡。
我輕手輕腳的走出房間,走過劉海她們的房門時,我還嫌心跳太大聲,不敢直視房門,頭看著地上。
走到室外,終於鬆了一口氣。
正想大聲唱歌,突然看到小冰提著早餐走過來,嚇了一大跳,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咳了好幾聲,猛捶自己的胸口。
「看到我這麼可怕嗎?」她問。
『不,我還以為仙女下凡了呢。』我掙扎還不忘白爛,真是可悲的天性。
「那你一定眼鏡度數不夠。」她笑了笑。
我等氣平順了些,呼吸幾口氣後,又到處張望一下,才對小冰低語:『劉海呢?』
「她還在睡。」
『那就好。』我鬆了口氣,緊繃的身子便鬆懈下來。
「怎麼了嗎?」她問,「你鬆了口氣。」
『妳看錯了。』
「原來我該配眼鏡了。」她笑了一下,好像有深意。然後提著早餐,問我:「一起吃吧,我買了五人份了。」
『好。』
我們走回店家的一樓,那裡有一個吧檯,我們便在那裡用餐。
吃完後,我起身,收拾了一下。
「要出去走走嗎?」她問。
『到哪?』
「清晨的海灘應該很安寧吧。」
『好。』
我騎車,載小冰到了小灣。
早上果然沒什麼人,一片大海宛如沉睡般寧靜。
只有零零落落的幾個人,不太像遊客,反而像當地人,在海灘上晃著。
小冰輕輕走向海灘,讓海浪擁抱她的腳踝。
我則坐在岸上吹風,順便幫助早餐在我肚子內消化。
早晨的陽光暖和的很適宜,令人懶散,灑落在身上。
於是我又昏昏沉沉,便要睡去。
當我和周公下棋下到一半,小冰突然把棋盤打翻,棋子散落一地。
不,我是說,小冰叫醒了我。
『太陽好溫暖。』我揉揉眼。
「你看,好多貝殼。」她攤開手掌,笑的很燦爛。
『哇,好漂亮。』
「嘿嘿。」她在我身邊坐了下來,玩弄著貝殼。
清醒的我望著風景,便會想到等會還是要見到劉海,就很想繼續睡下去。
但被小冰一叫,周公便回去商朝了,不再過來。
心情便有些沉重。
想到這裡,不禁嘆了口氣。
一口不夠,又嘆了第二口。
我還想嘆第三口,可是已經沒有氣了,只好放棄。
「小夏……嗯,夏學長。」小冰開口。
『叫我夏殿下就好了。』我說。
「不要!」
『那妳還是叫我小夏吧。』我摸摸鼻子。
「小夏學長,你又嘆氣了。」
『嗯。』
「是因為小劉的關係嗎?」
『小劉?』
「就是你說的劉海。」
『喔。』我說,『妳怎麼這麼說?』
「她昨天晚上有跟我說一些,斷斷續續的,到了四點她才睡。」
『那妳也四點才睡吧?』
「嗯。」
『不睏嗎?』我問。
「習慣當夜貓子了。」她笑了笑。
過了一會,我又說:『對不起。』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我不知道,感覺只要說了對不起,心情便會舒服一點。』
「你在逃避嗎?」
『逃避?』
「你的對不起,還有舉手投足,都是在閃躲呀。」
『什麼意思?』
「嗯……」她想了一下,「你想躲開事情的後續,所以你拒絕一些思考,又追求另外一些思考的。」
『能說清楚一點嗎?』
「你拒絕思考後續發展會是什麼樣子。而追求著,如何讓劉海別受傷,大家都能全身而退,回到過去。」她說,拿起手中的貝殼,「小夏學長,你現在就像是貝殼,為了不去面對,而閉殼來封閉自己,在裡面一昧的讓自己苦惱,這樣對事情是毫無幫助呀。」
『那麼,有可能嗎?』我越來越入迷。
「有可能?」
『有可能大家都別受傷嗎?』
「小夏學長,你知道的呀。」
『就算我不逃,也不可能了?』
「嗯。」
我閉上眼,呼了長長的一口氣。
原本封閉而不透氣的心,像是被剖開而透入新鮮空氣一般。
像是將要窒息的靈魂,輕鬆了一些。
平時不熟捻的小冰,竟然是看的最清楚的那個人。
我體會到了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的定理。
我做了如此多的猶豫,不過是向下不斷沉淪啊!
儘管我知道這些道理,卻狠不下心,使誰受傷。
這是否更是愚昧?或者,我不過是婦人之仁?
「哇,小夏學長,那裡有人拿著衝浪板。」小冰拉了拉我,把我拉出了思緒,「我們去看。」
『好。』
小冰拉著我快步跑去,我被拉著走。
看著她的神情,竟然無法把剛才如此深刻的見解,與現在眼前這單純燦爛的小女孩連結起來。
那個人把衝浪板放在一邊,彎腰撿起沙岸上的垃圾。
我們走了上去,像鄉巴佬一樣,興奮的觀察著他的衝浪板。
「嗨!」他先揮手,走了過來。
『你好。』
他的皮膚黝黑,笑聲和表情都很陽光,看起來很好相處,是個豁達的人。
很快的,我們便被他的熱情融化了。
「郎才女貌啊。」他笑著。
『郎不才,女貌卻是真的。』我嘆了口氣。
「那就是美女與野獸了。」他哈哈大笑。
『喂!』
小冰掩嘴一直輕笑,我只好嘆氣,默認這事實。
但這傢伙也太誠實了吧?
「你們喜歡衝浪嗎?」他問。
『不,只是好奇來看看。』
「好吧,那陪我勞動一下吧。」他拿出兩個袋子,分別交給我和小冰。
『要幹麻?』
「清潔海灘。」他又開始大笑。
念在他誠實的份上,我實在不想幫他忙。
但小冰已經開始行動了,我嘆口氣,只好慢慢跟上。
撿了一個段落後,我們停了下來,把垃圾集中在一起,讓他放入一個大麻袋。
他要我們等他一下,他便離去。
回來時,給了我們一人一瓶冰可樂。
我們便坐在海灘上,聊了起來。
「我從小,就在這裡長大的。」他望著藍天,「長大後,我到外面闖蕩過一段時間,卻在城市中,越來越找不到自己,開始感覺不適應。」
「怎麼辦呢?」小冰問。
「我想可能是我的問題吧,我開始努力的自我調適,但無論我怎麼改變心態,依然覺得跟那個城市的脈絡格格不入。」
『我懂。』我點點頭。
「真的嗎?」
『嗯,就像是飛翔的鳥,突然間被捆住了翅膀,被迫開始用雙腳來遷徙,雖然為了生活必需如此,卻始終不感到快樂。』我想起了劉海之前的比喻。
我當初,也是如此。
無論是琴軒剛離去時的不適應,還是上研究所後的生活。
那男子想了一下,暗暗點了頭,「你的比喻,很適合呀。」
『謝謝。』我笑了一下。『繼續說吧。』
「嗯。」
他頓了一下,繼續開口:「有一天,當回我到老家,也就是這裡,那一剎那,我才真的感受到,一股清新的空氣就這這樣湧入肺泡,我有種自己是從城市逃出來的錯覺,無論如何,我終於感到自己活著。」他的語調很爽朗,笑聲也是,「反正,再度找到活著的感覺後,我便離不開了。」
「恭喜你找到歸屬。」小冰笑了。
他也笑了一下,似乎對小冰的話感到開心。
「我在這裡開了間店,做起生意,雖然收入不多,但很自在。」他繼續說,「大海好像就是我的母親一般,每當我來到海邊,她就能包容我的一切,然後帶有所有污穢的心情。」
『這比喻很好。』
「哈哈,」他笑了笑,起身,「我也要去開店了,兩位在此一別。」
『你不衝浪嗎?』我問。
「我只是先來看看今天的浪友不友善。」他的笑聲始終沒停。
我們目送著他的背影走遠,他走之前,還不忘說:「可樂喝完別亂丟啊。」
『嗯。』
「再見了,美女與野獸。」他笑的更大聲了,向我們揮揮手。
小冰一直笑的很燦爛,不斷揮著手。
我也不斷揮著中指,笑的不怎麼燦爛。
不久,我們便打道回府了。
回途時,我後座的小冰,也談起了她的過去:「那個人讓我想起了以前呢。」
『嗯?』
「小夏學長,你知道我住在山腳下的,不是嗎?」
『有嗎?』
「你那天在餐廳裡猜到的,忘了嗎?」
我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有了,劉海與鬢(冰)腳啊!』
「呵呵。」
小冰說了下去:「小時候,我住在山腳下,常常和附近的大哥哥大姐姐玩在一起,等年事稍長後,他們都到外地求學了,於是只剩下我一個人。那時,我便常常跑到山上去玩,有什麼不快;受了什麼委屈,對著大樹、小草傾訴一下,心情就好了很多,那座山之於我,就像是父親一般,能夠用慈愛,包容我一切的任性。」
我聽著,愣了一下,如同被電流竄過。
昨天晚上的夢境,又浮上了心頭。
我想到了琴軒。
對於那個男子來說,大海便是他的母親;對於小冰來說,山便是她的父親;對於琴軒來說,山便是她的父母。
山與海對他們來說,就是心靈的歸屬。當他們手足無措,遇到了挫折、難題時,他們便會到那裡,尋求心靈的慰藉。
如果這麼說,山與海對他們來說,是否也是Family呢?
那麼,我是否也有從什麼地方,得到慰藉?
突然,我靈光一閃,想通了,心思澄明了起來。
我想到了一個女孩。
對於我而言,Family這個字,能夠形容她的。
於是我不是孤獨的,遇到挫折、難題,我都能由記憶中,她的一個回眸、語氣、一舉一動之中得到慰藉呀!
想通了之後,見到劉海,似乎也沒那麼可怕了。
26
大二下那一年,我便執筆開始在網路上寫些東西了。
原本馬上要寫篇小說了,但總在落筆那一剎那,突然茫然,然後問自己如何落筆。
我沒辦法,將琴軒的姿態完整表達入文字中。
即便是她一個回眸、一個輕笑,我都無法將那些給我的感動完整表達出來。
話說小時候,老師總是誇我作文寫的好。
原來這是善意的謊言,老師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定要用力閉上眼,昧著自己的良心,這是非常痛苦的。
想到這裡,不禁潸然淚下,感念起國文老師的偉大。
於是,我先嘗試在網路上寫些東西,希望能在一片撻伐之中,找到自我,也順便磨練文字的能力。
琴軒得知後,跟我要了部落格。
2004年的暑假後,很慶幸的,我高三了,沒被二一或三二退學。
琴軒也大四了。
接著便邁入2005年了。
那一年,有很多事情都變了樣,令我幾乎認不得這個世界了。
又或許,是我跟不上改變罷了。
大四畢業論文繁重後,琴軒便不在咖啡店幫忙了。
店長問過我,工作是否會太繁重,我搖搖頭,一個人扛下當初的時段。
烘焙、磨豆、煮咖啡都只剩下自己,背影有些孤單。
感覺像是少了什麼。
原本的電動磨豆機更常用了,而手動的磨豆機則被收了起來。
琴軒不在之後,我也沒了理由虐待自己。
但為何我依然留在這呢?
除了現實的考量之外,或許是因為,這裡依然殘留著她的氣息。
每當忙到深夜,關下店門後,我不會立刻回去。
我習慣煮杯咖啡,放起音樂,獨自在吧檯上環視著店內的一切。
似乎就能回想起,那些過去和琴軒的對話、互動、甚至打打鬧鬧。
時間流動依然緩慢,因為她的氣息依舊在。
我也用著那段時間,開始構思小說的情節。
鵝黃燈下,一縷孤魂,提筆苦思,便是那時的寫照。
我問過店長,琴軒近來可好。
「你怎麼不自己去看她?」他問我。
『我會害羞。』
「這跟政治人物不貪污,可以列為本世紀最好笑的兩個笑話了。」他哈哈大笑,走了……
最好是這樣啦!
果然,他還在記恨我把他當成流氓的事。
店長死都不肯透露琴軒的近況,每次都叫我自己去找她。
而基於我生性害羞內向,也不敢去登門拜訪。
於是,少了琴軒的消息的我,有一段時間,是魂不守舍的。
明天上午11點有課,我會把鬧鐘調成晚上10點。
然後除了自己被嚇死之外,更被正好要唱歌的阿助毒打一頓。
要找給客人220元,我通常找了兩個10元銅板後便恍神。
雖然在無意識之下,我得知了自己的精明,卻也被客人罵了一頓,那200元也沒賺到。
少了琴軒,生活便不生活了,日子越來越單調而沉悶。
我想見她,越來越想。
有天,當我看到自己把客人點的藍山寫成綠山,再用筆劃掉,改成富士山時,我就知道,再下去我會瘋掉。
於是,我決定去找她。
我排了休假,然後把機車擦亮,後照鏡也被擦的一塵不染。
從這裡可以很清楚的映照出所有事物,甚至太陽太大還能反光打下飛機。
然後,我花了半小時安撫心跳,再用了半小時到琴軒住處門口,最後用了十分鐘考慮要從什麼角度按下電鈴。
我還真無聊。
按下電鈴後,等了一會,門開了。
琴軒走了出來。
「是誰喚醒了我?」她開門,面帶微笑。
『是我,遠方來的戰士。』我玩心起來了。
「為何要喚起我邪惡如梅杜莎的魂魄?」
『不,公主別這麼說,如果以這樣可笑的比喻來闡述大地,那麼綠草不再耀眼;花團錦簇不再芬芳;便是那天堂啊!也只是穢土,不再令人追求。』
「那遠方的戰士啊,可否向我訴說你的來歷?」她笑了出來。
『我不過是帥氣如金城武的小生罷了。』我說。
「喂。」她敲了我的頭,「進來吧。」
『喔。』我摸摸鼻子。
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臉色很紅。
我們進到了屋內後,琴軒的笑容似乎不見了。
她一直看著電視,沉默不語。
我則戰戰兢兢的看著她,不敢多說話。
她的臉色有點凝重,皺著眉,似乎心情不好。
於是,我小心的試探她。
『琴軒?』
「幹麻?」
『妳好漂亮。』
「哼。」她竟然不理我,連一眼都不看。
沒關係,我再接再厲。
『琴軒?』
「幹麻?」
『妳好嗎?』
「不好。」她依然沒看我。
『那……』我想了一下,『那我說笑話給你聽好嗎?』
她沒回答,於是我繼續說了下去。
『妳聽過華盛頓砍倒櫻桃樹的故事吧?妳猜猜看為什麼,他爸爸後來沒有處罰他,反倒是誇獎他呢?』
「因為他很誠實啊。」她終於轉頭看我。
『不對,那是因為,華盛頓手上還拿著斧頭!』我一喜,便說了出來。
結果她又把頭轉回去了。
我看到她的反應,愣了一下。
當初聽到這個笑話,我可是笑死了,她笑點真高。
『不好笑嗎?』我問。
她依然不理我。
沒關係,再接再厲。
『那我再說一個好了,』我說,『有一天,有一隻蟲爬呀爬呀,不小心撞到了樹,然後就翻倒,抱著肚子哈哈大笑,妳知道為什麼嗎?』
她沒回話,但終於瞧了我一眼。
我大喜,說了下去:『那是因為那棵大樹,它有梗啊!』
她竟然又把頭轉了回去。
『哇,那我再說一個好了!』我急了。
「喂!我在發燒,你確定還要繼續折磨病人嗎?」她終於忍無可忍。
『喔。』我乖乖閉嘴。
原來是發燒,不是我的笑話不好笑啊?
我突然想到,這個情形似乎似曾相似?
如果把發燒的人換成是我,時間在大一,那就是了。
那時我冒雨載琴軒,回到住處便感冒了。
我的腦中又浮現了琴軒煮麵的神情、背影、甚至眼神。
那些記憶竟然又開始在腦中任意流竄。
心一暖,我突然有股衝動,便起了身。
『回去躺好,我去看看冰箱。』我說。
她先是一愣,隨後似乎會意了,笑容終於慢慢揭起,「好,我聽話。」
她起身的樣子,似乎比剛才輕盈多了,腳步聲也顯得柔和。
她開門,進到房間,連關門的聲音的很細微。
我翻了冰箱,裡面的東西很齊全;連調味料也是,食衣住行都有,不對,我是說柴米油鹽都有。
果然,就算危險易怒,女孩子還是會保有女孩子細心的天性。
我的手藝不好,連開火都是高三才學會的。
於是我只敢放些青菜、放了麵條、傻了點鹽,煮了兩碗麵。
倒入碗中時在加點醋調味。
麵很清淡,我怕味道太濃,我如果煮出怪味會太明顯。
雖然煮麵不難,但我依然生疏,顯得笨手笨腳的。
關火時,我已經汗流浹背了。
擦擦汗,回頭一看,才發現琴軒帶著笑意,在我身後。
『妳來多久了?』
「一段時間了。」
『看我手忙腳亂的,都沒注意到妳。』我訕笑。
「你一定不常煮飯。」
『見笑了。』
我們都笑了,一起把麵端到客廳。
麵的霧氣蒸騰,繚繞在房內,冉冉上升。
『吃麵吧。』我說,『兩碗都一樣熱,別挑了。』
「我才沒有挑呢。」她哼了一下。
『沒什麼好挑的,快吃吧。』
「喂!」
吃麵時,我又不見光明了。
眼鏡頻頻起霧,但我竟然有一點煩躁,只是一直覺得溫暖。
「小夏。」
『怎麼了?』
「謝謝你。」
『為什麼呢?』我笑了一下。
我望著她,突然感覺到,她的表情,不知道什麼時候,便的如流水般柔和。
我微微入神了。
「你的背影,能夠使人安心了。」她笑了。
『但我的正面,卻使人寒心啊。』我也笑了。
笑聲盤繞著冉冉上升的霧氣,圍繞了整個廳堂。
琴軒病的不重,我還是陪了她一天半的時間。
第三天,我便回去了。
似乎是冥冥之中就註定好的,為何我和琴軒的相遇、熟識、經歷會如此離奇;卻又令人感到如此稀鬆平常呢?
她對我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如同心上的肉一樣,但我們是什麼關係呢?
我們似乎保持著共同的默契。但我卻說不上來,於是也不說破。
她對我,是否也是這種感覺?
之後,她一有閒暇,便會來咖啡店坐坐。
通常她都會挑將近打烊的時段,來幫我招呼最後一班客人,然後一起收店。
然後我拉下鐵門,一燈鵝黃依然,但不再是孤魂一縷了。
我也不再只是苦思小說或望著店內回憶。
這時,煮了一天咖啡的我,便休息了。
我會坐在吧檯前,望著她煮咖啡的背影。她煮好了,便會端來,坐在我身旁。
我們的話題不多,通常是沉默的。
但這樣的氣氛並不會顯得尷尬;也不會低迷冷清。
我反而感到不寂寞了。
她便是我的慰藉,如同之後小冰所說的山,那個白爛男子說的海。
在她身邊,我感到安詳,心思因而澄澈。
有一天,我問她:『妳的課業不忙嗎?』
「老實說,不忙是騙人的。」她笑了笑。
『其實妳不必要麻煩自己常來啊。』
「你這是在趕我嗎?」
『不是,我只是……』
「小夏。」琴軒打斷了我,眼神映著波光,「一個人喝咖啡,很寂寞的。」
她的眼神是有靈性的。
如同一片湖,映著早晨的陽光,柔軟而溫柔,能夠看透任何人的情緒。
同時,也安撫了我任何質疑。
27
我們從墾丁一路往南玩,到了台灣最南端,見識那裡的大石碑,便折了回來。
基本上,這趟旅程是愉快的。
我們見識到巨大的帆船石;大路旁的卡丁車。
雖然無緣見識到海灘上的比基尼、墾丁的夜店,但也滿足了。
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還是沙灘附近的住家拼經濟的努力。
路旁到處貼滿了沖澡一次20元、洗腳一次10元,有些更厲害的海灘,上廁所一次就要收20元。
我第一次見識到水資源如此可貴,在這裡如果以我在家裡用水的方式,我恐怕已經債台高築了。
我不再躲避劉海,盡量使自己面對她時態度從容。
有時我還會主動和她寒喧兩句,使她有點驚訝。
但更多的訝異,黏在阿助的臉上。
「你跟她怎麼了?」他問。
『她?誰呀?』
「還有誰?」
『我後宮佳麗三千,一個星期有7個;一個月有30個;一年有365,每到第四年還會多出一個排在2/29的,你到底在說哪個?』我扳起手指,問他。
他嘆口氣,拍拍我的肩膀要我保重後,便拭著淚走了。
我則用中指目送他的背影離去。
有那麼誇張嗎?
在路上時,依然是我分配載劉海。
我常主動開口,不再保持沉默,但依然刻意迴避敏感的話題。
我們的氣氛不再尷尬,熱絡了許多。
我們的互動似乎回到了散步時期那樣的單純,總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卻又能夠侃侃而談、互相調侃。
我的心不再忐忑,主動的面對她。
我已做好了心理調適。
回到高雄後,我又回到了規律的生活。
論文、學弟、和嘴停不下來的教授佔了大部分的生活。
我常常在聽他說話的時候,猛盯著他的舌頭瞧,一直默唸著:咬到、咬到,快咬到,速速給我咬下去!
但很可惜,他的舌頭現在依然安好,生龍活虎。
我還是保有散步的習慣,累了,或是興致一來,我還是會去散步。
碰到劉海的機率還是很高,雖然已經不是百分之百。
一個人散步時,雖然會感到不適,但我會想起以前。
我記得我習慣散步,是和琴軒從南投回來以後吧。
從那之後,店打烊後,或是沒有排班時,我便常常一個人,獨自到咖啡店附近的公園散步。
通常那時,便是我思緒最放鬆,也最活絡的時候。
那時的我,並不需要刻意侷限自己的思路來思考某一個範圍的事情;或是刻意扮演某一個角色來定義自己。
在學校時,我是學生,便要專心學好課業;在店內,我是員工,便要全心對待顧客;在家裡,我是子女,於是全力孝順父母。
人的一生不斷的做著角色扮演來討好別人;或者生存下去,來符合社會的期待,因而把自己侷限於某一個角色,而擔上壓力。
只有在散步時,我什麼都不是,只是個單純的人,呼吸著空氣、有著脈膊,享受著當下,如此而已。
於是,散步時,我的思緒才得以解放,任意飛翔。
有時我也會感嘆,從高中到大學,再到研究所,我似乎都像是低著頭走路。
於是,我只是一昧的望著眼前道路,卻因為如此,我這一路上到底錯過了多少的風景呢?
我想起許多事情,國中時的日子;高中時和朋友的瘋狂熱血。
上次回到家,才發覺家附近的飲料店又倒了幾間;又蓋了幾間的新房;街道也陌生了些;連母校的國中、高中,也拆了幾棟大樓,新的樓房覆蓋了舊的回憶。
這一切都和記憶中有著差異啊,但這些差異只會越來越大,到後來面目全非,它是回不來的了。
大三上的我,開始感到對世界陌生。
我開始嘗試放慢腳步,使自己多多注意週遭的風景,不再走馬看花。
當我才準備要好好的認識世界時,不久,我卻又開始快馬加鞭了。
但那是之後的事了。
今天從研究室走出來後,我又興起散步的念頭。
於是,我又刻意到了那個公園。
那便是距離咖啡店較近的公園,當初我開始散步,便是在那裡的。
在附近找了停車格,停了車,走到公園門口,便見到劉海。
『怎麼常常遇到妳?』我微笑。
「走走吧。」
『嗯。』
我今天刻意把腳步緩慢,晚風清涼,於是,我便能任意思考,思緒也很清晰。
腦中晃動的影像特別鮮明。
「學長,你在笑呢。」
『嗯。』
「想到好事嗎?」她欲言又止,只說了這句話。
『嗯。』我也知道她想問什麼。
我們有默契的,刻意不談,維持著單純的氣氛。
我為了寫小說,曾問過朋友,如何寫出好小說。
但我卻始終想不起來,那個人的長相,只是很模糊的印在腦中。
那個人的回答,很簡潔:「要有好的故事。」
『好故事?』我問。
「對,」那個人點點頭,「要有起承轉合、有鋪陳、情節扣人心弦。文辭含有深義,又不艱澀;情感濃厚,又不氾濫。」
『例如呢?』我怎麼感覺那是國文課本抄下來的?
「問我這個就對了,我舉個例子!」
『洗耳恭聽。』我喜道。
他先咳了幾聲,慢慢吸了口氣,嚴然大師氣派,「有一天,我在一個湖邊散步,走著走著,陽光燦爛,小鹿亂撞,我的心情真是好。」
雖然他的成語有點怪,我還是越來越被吸引,便靠近他。
「突然,風一吹,我的東方美人蒐集卡掉到了湖裡,我大驚失色,趕緊跑到湖邊觀看。」他說,「這時,湖裡出現了一個女神。」
『你虎爛,你是金斧頭的故事!』我指責。
「聽完它!」
『喔。』我摸摸鼻子。
他繼續說:「然後,女神便問我了:『帥哥,這是你掉的照片嗎?』她拿了一張銀髮婆婆的卡片給我。」
『你怎麼說?』我又靠近他。
「當然不是!然後女神又回到了湖裡,過了一會,祂又浮出水面,一樣問我:『帥哥,那這張是你的卡片嗎?』然後,祂拿了一張卡片給我。」
『什麼卡片?』
「一張金髮洋妞蒐集卡!」他哈哈大笑。
這分明是金斧頭的故事呀,只是變成了銀髮跟金髮!
那個人的臉龐越來越清晰,我仔細一看,是阿助!
混帳,虧我還這麼認真的聽他說話!
那時候的我,拚命的思考著故事的大綱。
我希望那是好故事,照阿助說的,便至少要有扣人心弦的劇情。
我每寫完一段,便找人評斷,然後聽了建議或感想後,再不斷修改。
我日以繼夜的想著劇情,如何增加故事的可看性;如何取悅觀眾。
但我卻發現,我竟然有修改不完的故事,我滿足不了所有的人。
我開始茫然,寫小說是如何,又如何寫小說。
我越來越迷惑,別人的評斷是很矛盾的。
有人說我的文字太過淺白。
當我修改過後,又有人說之前剛剛好,現在又太過賣弄文字。
有人說我的故事不夠成熟,對白太過幼稚。
當我修改過對話後,又有人說太過嚴肅,之前的輕鬆比較適合。
我越去取悅人,越取悅不了任何人。
『劉海,妳說說看,該怎樣寫出一部好小說?』我突發奇想,問了一旁的劉海。
「小說?我並不會寫小說啊。」
『可是妳會看小說呀。』我說,『說說看,沒關係的。』
「好的,我想想。」她笑了笑。
『嗯。』
我們腳步又悠閒了一會後,她才慢慢開口:「我覺得,小說是一種情感的表達。」她的表情很認真,低頭微蹙著眉,輕輕點著頭,像在幫助思緒,「小說的情節,便如同人類的骨架;小說的修辭技巧,大概就是人類的血肉了吧。可是只有美好的情節與修辭,並沒有辦法完成一部好的小說。」
『為什麼呢?』我像被針扎到一般,身子顫抖了一下,呼吸有些急促。
「因為呀,」她笑了笑,抬頭看著我,「少了情感的故事,便像是少了靈魂的軀殼。讀者不能因為感受到它的生命溫熱而動容;不能隨著它節奏的快慢而情緒起伏。於是,當下,或許因為它美麗的故事或詞彙而感到絢爛,但那只是一瞬的火光,只有短暫的存在,並不會令人懷念或感動。」
原本激盪的心情,一下子被剖開了。
如同一池寧靜的湖泊,被風紋起水波之後,又因風帶來的石子,而濺起水花,再也無法靜止下來。
琴軒,妳知道嗎?劉海真的很像妳呢。
為何她的語調、口氣、甚至思維,都有著妳的影子呢?
而她的表達,又是如此從容不迫,卻又令我感到激動呢?
我總是不斷的被她勾引起妳的記憶,然後又想起妳。
這大概是老天開的玩笑吧。
還是因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而使我太過多心了嗎?
風一吹,捎來了思念的氣味。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