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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流






如果說我即將孓然一身
那便是命了
但我依然挺起胸膛,就算放聲哭泣,就算命運之牆如此高大
因為沒人跳的過,才放心另一邊的妳,看不見我的眼淚
我哭過,我走過,我活過
在妳的生活
然後挖個洞,直到鮮血淋漓
就把我們的回憶當國王是驢耳朵一般
埋藏就好,不要去挖了
好嗎?
 







陳子柔



再看看時鐘,已經晚了,大約是半夜三點。
與宥分手後,也過了快十二個小時了。
我愣了一下,看著手上的話筒,心痛了一下。看來這個月的電話費繳費單收到時,我會淚灑當場。
「怎麼不說了?」電話那一端,季林問。
這時我才會意,剛剛只是在說著往事,但那記憶深刻的歷歷在目,心情又翻騰了起來。
突然感到口乾舌燥,嘆了口氣,說:「故事結束了。」
「太突然了吧?」
「誰叫電話費快破表了。」
「說真的,故事真的結束了?」
「不,它還在進行著。」
電話那端,她沉默了一下,「看來這故事主角不是妳。」
「是呀。」我笑了。
「希望它會是個好結局,是吧?」
「我也希望。」
「晚了,妳也該睡了。」
「妳想睡就說,不要拐彎抹角的。」我罵道。
「好啦!」她笑了起來,「晚安。」
「晚安!」
掛上電話,我坐在床邊,卻睡不著。
一旦回憶被勾引出來,便很難止住它的翻騰。
我望著赤腳,晃著,慢慢的,感到倦意。
夢中,我又開始說故事了,那夢的場景,是深藍的布幕。
不過這次,沒有聽眾,只有我一人唱著獨角戲。




那次之後,我再也沒看到宥了。
沒人知道,小靜的父親跟他談了什麼,只知道與宥談過之後,他的表情雖然凝重,但已經鬆懈了些。
我先回到病房,剛開了門,小靜便探頭詢問:「宥嗎?」
「他好像回去了。」
「嗯。」她想了一下,「他什麼時候會再來。」
「快了。」我想笑,卻沒有笑。
我隱隱約約,有種預感,宥會消失了。
但看到小靜的引頸期盼,我卻禁了聲,生怕吐露出一個字,就會忍不住那股心疼。
便會在她之前,先掉了淚。






後來,小靜的父親來了,我們很有默契的,都隱藏了宥與他談話一事。
但他的眉宇卻微皺,看著一張紙條。
嘆了口氣之後,便打開紙條,照著唸了出來。






如果說我即將孓然一身
那便是命了
但我依然挺起胸膛,就算放聲哭泣,就算命運之牆如此高大
因為沒人跳的過,才放心另一邊的妳,看不見我的眼淚
我哭過,我走過,我活過
在妳的生活
然後挖個洞,直到鮮血淋漓
就把我們的回憶當國王是驢耳朵一般
埋藏就好,不要去挖了
好嗎?






他的語氣沒有一點顫抖,卻顯得沉重。
小靜不發一語,聽了之後,也沒回應,卻變的沉默,眉頭急促顫動。
她懂了什麼嗎?
看著她的臉孔,我只能自行臆測,卻不敢問她,儘管只是試探。
「這詩好悲傷喔。」自始自終,她只有說過這句話。
然後便如同雕像般,靜止不動,頭轉向窗望。
陽光露出,她的身影便暗淡了,儘管周遭光亮。
她的身影,一動也不動了。
那一剎那,我顫抖了一下,瞪大了眼,眨了眨,淚水卻慢慢湧出。
我想到了那凄美的望夫石故事。
然後,我便離開那病房了。
我生怕再多待一秒,眼淚便會決堤。
也下定決心了,要全心全意,就算用了一生,也要照顧著小靜。






那段期間,小靜的左眼時常會冒出血水,而我與涵珍交互請假,來照顧著她。
後來,涵珍忙碌了,我獨自照顧小靜的時間更多了。
「子柔,我可以的。」她常說。
「別這麼說,我正好可以翹課,對吧?」
「嗯。」
我看著她,沉默了起來。
沒有一個人臉上掛著笑容的。
「子柔,窗戶在左邊嗎?」最後,她問。
「對,左邊。」
「嗯。」她便轉頭向窗戶,不說話了。
那幾天,我常看到鏡子裡的自己,眉宇間的悲傷越來越多了,而小靜常常神遊,獨自發起愣來,頭轉向窗外,儘管她的眼前是一片漆黑。
她會想到什麼呢?
我望著她,也常常自己出了神,直到小靜的父母下了班,歉疚的對我賠不是,順便道謝。
「如果沒有妳們,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才好。」他們常說。
「不會的。」
那時,我便拎起書包,向小靜道別。
「我明天會再來。」
「好。」
「想吃點什麼?」
「子柔,」有天,她突然說:「對不起,我看不到天空了。」
那天,回到家後,我大哭了。
最後,小靜的左眼,真的,看不到天空了。






回到學校後,她單憑著右眼顯得有點吃力,位置很快被掉到了前排。
而陳柏宏很早以前也轉了學,於是我身旁的位子,是由後兩排的同學補上。
我始終沒有跟她熟捻過,每到下課後,我便會去找小靜說說話。
她始終微笑著,輕輕的應答。
她的動作很輕微,會點頭、會搖頭、會出神,就是不會大笑。
她的動作,一直維持著右手托腮,望著左邊的窗戶。
「妳在望什麼呢?」有天,我問了。
「這裡有好多我們的回憶呢,」她會微笑,唯一有了溫度的笑,「他也望著這片天空,對嗎?」
「是呀。」我嘆口氣,便不再問了。
沒人知道宥去了哪裡。
慢慢的,我看清楚了小靜的姿態。
那是等待。
她始終相信,宥會回來。
她會拉著我和涵珍去轉角,她會披上紅色外套,獨自坐在那,向我們說著她與宥的回憶,那裡的一草一木,她都會俯身輕輕觸摸。
她瞇起眼的那一剎那,我眨了眨眼,內心感到一陣寧靜。
我和涵珍相視了一下,表情溫和了。
「小靜,我們會陪著妳等待的。」後來,不知道是誰說了。
然後我都笑了。




明祈和孝宗也常常會來找我們聊天,小靜也始終保持著微笑,只是靜靜的聽。
她從沒問過任何人,有關於宥的行蹤。
那段期間,她不斷寫詩,一開始字體有些歪斜,到後來又工整了。
她寫了許多詩,卻沒給誰看過。
「有一天,宥會看到的。」
我和大家面面相覷,心中都很複雜。
雖然我們有點意會了小靜的想念,但對於是否能再次見到宥,沒人抱持著一點信心。
但看到小靜的表情,卻又如此肯定。
於是,大家都默契的禁了聲。
幾年後,我考上了大學。
本來想填一所南部學校,順便就近照顧小靜的。






「子柔。」在我決定要選填高雄時,小靜叫了我。
「怎了?」
「別讓我成為妳的負擔,好嗎?」
「這……」我猶豫了。
「我想見識更多的天空呢。」她頓了一下,「所以,要幫我帶照片回來,好嗎?」
我顫抖了一下,望著她。
「你想讀的北師大,天空很美的。」她微笑了。
於是,我填了那裡。
臨走前,小靜把當初那台數位相機交給了我。
在車站,我們對望著,曾幾何時,似乎也有著這番景象。
「還要寫信給我唷。」她說。
「好。」
「還是要想我喔。」
「好。」
「我會很堅強的,」她突然笑了,「所以,如果遇到宥,請告訴他,我都沒哭過,所以請回來吧。」
那一剎那,我的喉嚨被哽住了。
望著她的笑容,心又痛了起來,趁著眼淚還沒往下流,我點點頭,跑向月台。
在火車上,我啜泣著,淋濕了整個行李袋,成了一個個茶褐色的斑點。
許多乘客見狀,都遞了面紙給我。
也因此,才沒有進一步氾濫下去。
後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發了簡訊給小靜,要她別擔心,我會成為她的眼,幫她拍許多照片、寄許多信給她的。
但我始終沒有承諾過有關於宥的隻字片語。
然後關了機,靜靜的閉目,整理著情緒。
腳底的土地,也從屏東成了台北。






之後,我假日便常常回到屏東陪著小靜。
但到後來,我漸漸迷惑了。
是她需要我,所以我才去,還是我依賴她,所以才去的。
小靜是堅強的,總是笑臉迎人的。
每次回到屏東,都會看到她的身影在屏東火車站,在人群中,一眼便認了出來。
那瘦小的身影,卻有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堅定,將她的形象巨大了許多。
在我眼中,或許,並不是她需要我,而是我漸漸的要依賴她了。
「妳回來了。」她總是說:「很累嗎?我幫妳拿行李。」
聽到這句話,舟車勞頓便會瞬間鬆懈下來,才有我回來了的感覺。
她從沒有催促過宥的事情,也沒有詢問過。
反倒是我,自己內心很忐忑。
「我還是沒有宥的消息……」
「沒關係,他會回來的。」她微笑,「我早就準備好了笑容來迎接他了。」
「嗯……」
我一直沒有宥的消息嗎?
不,早在一開始,我便碰到宥了。
也因為如此,每當見到小靜時,會有莫名的忐忑,對於隱藏這件事,感到罪惡。
想到宥的神情,我又猶疑了。
雖然答應他,不和小靜透露有關他的一切,但見到他的沉淪,我又質疑起我的守信,或許是種愚昧。






到了北師大,我很快便碰到宥了。
他也在北師大,體育系的學生。
而我是美術系的,基本上是不常遇見,所以當我們在校園相遇時,已經是我上了台北幾個月後了。
我拿著相機,拍了校舍、拍了台北街景、拍了許多地方,甚至是平凡的天空,我把一切都輸進了相機,不斷的寄給了小靜。
我認為,只要這麼做,便能把自己的感觸一併給了她。但我還是會猶豫、會疑惑,我寄出去的到底是什麼?
是她所要的,還是我如同無同蒼蠅般的胡亂塞給了她。
但,我不知道,她要的是什麼樣的,台北的天空。






後來,我漫無目的的走在校園,看到了宥。
那一剎那,我瞪大了眼,眨了眨眼,確定神智清醒後,快步跑了過去。
跑到了他的面前,又仔細看了一下,才開口:「宥?……」
「嗯?」
「你也讀這裡?」
「嗯。」他像是絲毫不驚訝我的出現般,態度平淡。
「你不驚訝嗎?」
「我驚訝啊。」
「那怎麼?……」
「你是說我的表情嗎?」他牽動嘴角,「我不知道,它不動很久了。」
「辛苦你了。」
「嗯?」
我跨向前一步,「我知道有點魯莽,但找個機會,去找小靜吧!」
「嗯。」
他點頭了,但之後從來沒有動作過。
我又凝神望了她一會,他的表情始終帶著微笑,但散發出來的氣息,卻沒有著溫度,他的笑容,像是泥偶般,呆板、生硬,隔了一層層的防衛。
他的眼神,空洞著,我試圖探究,卻發現裡面有的只是多次的荊棘築起的圍籬。
隔離起了當初的那個他。
於是我的目光便卻步了。
對於他的改變,我沉默了許久,才發覺時間的流逝。
與他要了手機,以及問了些事情後,便走了。






「我還有課,先走了。」
「嗯。」
「再見了。」
突然,他叫住我:「等一下……能不能不要告訴靜?」
「為什麼?」
「我還沒有心理準備。」
「這不是理由的。」我撥了撥劉海,「說出一個能令我信服的理由,好嗎?」
他想了一下,「我不想讓她看到現在的我。」
「你會改變嗎?」
「嗯。」他撇過頭,看向一旁。
那是逃避的神色,我看了他一下,嘆了口氣,便走了。
他又追了上來,叫住我:「不要說,好嗎?」
「我等你改變。」我說,沒看他。
那時候,我便承諾了,也自以為他會改變,於是見到小靜時,我便守著這個秘密。
把它封閉在內心。
好幾次,見到小靜,我幾度便脫口而出,忍下來後,凝視著她的面孔,便又心生罪惡感,不敢多望她一秒。
心開始懸掛,開始為難,期望著宥的改變。
但過了半年後,我發現了,是我錯了。
宥這幾年來已經轉變了,不是以前的那個宥了。
或許能說,之前的那個宥,並不在我眼前,現在的他,是另一種個體、另一種人格。






他喜歡常常約我吃飯,然後說著他的生活。
他說他失戀了,他說他又找到另一個對象了,說著怎麼愛上一個女孩,多麼痛心的與她分了手。
表情總帶著微笑,如同玩世不恭,但眼眸總瀰漫著一股憂鬱。
皮肉是笑的,但他的內心又是什麼感受?
如此的循環,反反覆覆的不下數十次。






但看著他的訴說的神色,我卻看不出他顯露一點表情,無論感傷流淚、或是一點的眉頭微蹙。
他只是一昧的笑,笑給我聽,然後說了許多言不及義的話,沉默了許久,便走了。
只剩下他的瞳孔在悲鳴。
「凱萱,我問妳喔?」有次,我問了一個朋友,把宥、小靜與我的一切大略說了,但當事人的名字,我更改了,「如果現在的他常常約我說這類的事情,是為什麼呢?」
「我的想法嗎?」
「嗯。」
「我猜,或許他還是念著妳說的那個女主角,但他又要裝作對以前的事情早就已經不再耿耿於懷了,於是他便會在妳的面前說著這些話。」
「就這樣?」
「然後……」她想了一下,看著我,「可能,他還想從妳身上,看到那些過去時光的影子。」
我愣住了,看著她。
腦中浮起他的眼神。
經過幾次掙扎,然後我便決定了,去找宥,說服他。
原本的宥,只是被壓抑在黑暗之中。
只要他還有著一口氣,我便要帶他去找小靜。






但他見到我,只是不斷抽著菸,不斷吞吐著,最後,他整個人,似乎都被煙霧瀰漫了,一根接著一根,帶起了一種距離。
然後,談到了小靜,他便沉默了起來。
過了很久,我才定下心,望著他乾涸的眼神。
「小靜她在等你呢!」
「嗯。」他又撇開頭。
「我要去跟她說你的事了。」
「就算流了多少淚,到最後也是會蒸發殆盡,連一點痕跡也不會留下,不對嗎?」他捻了捻菸,「我不是沒哭過、沒夢過,只是愛情終究是敵不過現實的,如果為了對方好,便只能封閉自己。」
說完,他便走了,儘管我不斷呼喊他的名字。






隔天,我便回到了屏東,找了小靜,心情依舊低落。
遇到她時,我便猶疑了,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宥的消息,宥的神情、一言一行在我腦中打轉了起來。
然後把視線帶到小靜平靜的神色,周旋在該不該的二分法變得難為。
我皺了眉頭,深深吸了口氣,試圖理性。
「怎了嗎?」後來,她問了我。
「沒有。」
她笑了一下,笑容暖暖的,似乎有著溫度,慢慢的看透了我的心思,遞出一封信,「幫我交給他,好嗎?」
「他?」我愣了一下,「哪個他?」
「妳身上有宥的味道呢。」
「味道?」我心跳了一下。
「嗯,」她說,「眼睛不好的人,鼻子只好特別靈敏了,這樣,才能深刻的記住某些重要的東西啊。」
我想了想,出了神。
「妳要不要也訓練看看?」
「不要!」我終於笑了。
「那幫我把信交給他,好嗎?」
我點頭,心想著,這或許,是最後一次了。
無論成與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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