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宥
結業式那天,我也沒有去學校。
隔天是放寒假的第一天,孝宗一大早便來敲我家的門。
「你真厲害!連月考都不管!」他一看到我,先豎起大拇指。
「你會誇獎我?」我有點訝異,握著門把的手略微顫抖。
「然後竟然棄朋友不顧,就讓我一個人段考找不到答案可以抄!」他收起大拇指,換上中指。
嗯,他果然是方孝宗,我的手不抖了。
進到房間裡,我收拾了一下桌面,便又回到電腦桌前面開始剛剛未完成的新詩。
而他隨手拿起一旁的吉他漫不經心的彈著。
「你到底來這裡幹麻的?」過了一會,我問。
「沒事啊。」
「嗯。」
今天他的話有點少,似乎在想著什麼,吉他的聲音也沉悶了些。
「你的手還好嗎?」他突然問。
「怎麼了?」
「來打工吧。」他說,然後又恢復沉默。
吉他聲依然沉重。
我突然了解了他來的目的,於是我也沉默著。
這種氣氛很安靜,但卻有種心照不宣的感受。
他是擔心我才來的,雖然嘴上不說,但心中其實很在意我的傷勢的。
我看著螢幕,嘴角卻揚了起來。
「午餐吃了沒?」他突然說。
「還沒。」
「吃麵吧。」說完,他開門,下樓去了。
我打好了新詩,貼上部落格,然後便拿起身旁的碘酒準備擦藥。
先用生理食鹽水浸濕了紗布,一咬牙,輕輕的撕了下來。
皮肉與紗布慢慢分開,一股痛楚還是湧了上來,我只能皺起眉,用力閉上眼。
等撕起來時,我已經是滿頭大汗了。
看了看傷口,在仰起頭時,我愣住了。
孝宗神色古怪的看著我,而在他身邊的是……陳靜。
她瞪大了眼,目光放在我的手臂,閃著淚光。
孝宗走上來,放了麵在我桌上,便轉身走出去。
「我去抽根菸。」
然後房間便剩下我們兩人。
這氣氛沉重了起來,我不敢直視陳靜的目光,只能盯著傷口瞧,慢慢拿起棉花棒,沾上碘酒在傷口上塗抹。
雖然痛,但這次我沒有任何表情,只是抿著嘴唇直到整個步驟結束。
然後才敢慢慢抬起頭,望向陳靜。
「很痛嗎?」她哽咽著。
「妳不是才為這件事內疚過了嗎?」我說,「很痛,不過這不算什麼。」
她又恢復了沉默,直盯著我的傷口瞧。
我也只能再度回到電腦前逃避這種氣氛,想做些什麼,卻沒辦法,只好呆愣的盯著螢幕。
「寒假到了吧。」過了一會,我說。
「嗯。」
「要吃麵嗎?」
「不用。」
「嗯。」我盯著螢幕,不敢望向她。
這時樓下突然有機車聲發動,慢慢走遠。
孝宗走了,或許他不想打擾我們吧。
「很痛嗎?」突然,她又問。
「不會了。」
「為什麼不痛了?」
我突然想笑,對於她的反應。
她的語氣依然哽咽,但說出來的話卻不會因而悲傷。
因為她悲傷的是情緒,而不是她所散發出來的感覺。
我想了一下,說:「因為妳沒哭。」
「我沒哭?」她說,「我該哭嗎?」
我笑了出來,才警覺自己的失態。
「對不起。」我說。
「為什麼要對不起?」她問,「是我對不起你的。」
「那樣好累,不是嗎?」我的心情慢慢輕鬆了起來。
她愣了一下,臉色卻柔和多了。
我從她的表情,似乎看見了一片草原,突然吹起的一陣暖風,偃倒了一行青草,然後那陣暖意,透過她的一言一行,也傳遞到了我的心上。
對於陳靜,她是天真的,以至於她的肢體無法完全表達出來她的喜怒。
她不會做作,她只是表現出她所想要做的動作,但這並不是我們所認定喜悲的狀態,於是我們認為她不善表達,或是認為她的喜怒不夠多。
她也會悲傷、也會狂喜,只是大部分的表達方式令人不懂,令人摸不著頭緒。
也因為單純,她的心情也是立即性的表現,儘管上一秒是流淚,下一秒或許就能笑出來了。
因為她不做作,她是陳靜。
「後天要去看電影嗎?」我問。
她又愣了一下,似乎很訝異我的舉動,想了想之後,點點頭。
「好的,邱宥。」
「可以叫我宥嗎?」
「嗯?」
「這樣比較親切。」
她想了一下,不確定的點了頭,「嗯。」
「那我可以叫妳靜嗎?」
「這樣比較親切嗎?」
「對呀。」
她先想了一下,然後慢慢點頭。
「嗯。」她笑了。
然後她轉身,握著門把。
「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
「嗯,」她笑了笑,「謝謝。」
我望著門關起,心中感到一股暖流,流向心窩,然後嘴角揚起。
點根菸,看著門,我也開始了沉靜。
突然,我想到了部落格的那首新詩,跑向電腦前,刪去了它,再飛快地寫了另一首詩。
心頭一直是暖烘烘的,如同是靈感來了般,毫無停滯。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連自己都感到意外。
打完後,心情鬆懈了,靠在椅背上,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嘴角上揚了起來。
閉上目,我依然在沉靜。
寒假後,孝宗領著我到了飲料店打工,而明祈也理所當然的被我們拉了過去聊天解悶。
有時候業績不好還會硬逼他買一杯不加糖不加奶珍珠少一半的珍珠奶茶。
通常他拿到時會先伸出中指比了一下,然後晃了晃,看了看飲料之後嘆氣,連中指都垂了下來。
「這分明是在惡搞我。」他搖了搖飲料杯。
「沒錯,」孝宗大笑,「五十元謝謝!」
這時明祈的中指又再度從出江湖。
飲料店是採時薪制的,所以其實業績如何跟我們是沒影響的,所以明祈比完中指後,我們也不會要他拿出五十來。
「這是積陰德。」孝宗每次都這麼說。
「拿老闆的錢來積陰德?」
「至少我們有心啊!」
「喔……」
從一開始的在櫃檯應對顧客,到後來開始可以調配飲料、收錢,孝宗都教得很含糊,大部分都是我自己在一旁邊看邊學的。
好幾次我要他教我調配配方,他都打馬虎眼過去。
「心之所行,即為正道。」他說,「你高興就好。」
難道這就是這家店生意一直積弱不振的原因?
慢慢的,我也對這裡的事務越來越上手了。孝宗見狀,索性把店裡的事情都交給了我,自己便在一旁納涼起來,有時哼著小調、有時還看起報紙來。
突然,我懂了為何孝宗要好心帶我來這裡打工的目的了……
這裡的顧客形形色色的,我常常觀察起人們的一舉一動,久了,幾乎光看行人的衣著、習慣便能知道他大概是從事什麼行業的。
而大部分的顧客來源還是以學生最多,放學時期、假日下午打完球來買飲料的顧客又佔大部分。
「你幹麻觀察這種東西?」朋友常會如此問。
「我也不懂。」我說,「或許是太無聊吧。」
而陳靜也會來找我,但其實,應該說是我找她來的。
那是一個下午,我才剛到飲料店沒多久,大部分事物還沒上手,所以孝宗那時的行徑至少還有一點人模人樣。
「綠茶糖漿要加多少?」那次有人要買一杯綠茶,我拿出杯子,問孝宗。
「你爽就好。」
「快點!」
「材料很多,你可以慢慢實驗。」
我大怒,抄起鐵湯匙,準備要他血濺當場。
「兩湯匙!」
待我送走顧客後,放下湯匙,便望著人蛇馬龍的街道發呆,順便等著下一個顧客。
那時我還不適應這份工作,並不安於等待顧客。
簡單來說,我也還沒養成觀察行人的習慣。
那時,從人群之中,我又看到了那嬌小的存在。
「你說材料很多是吧?」我猛然回頭看著孝宗,不等他回答,又馬上望向那身影。
看她似乎沒有往這裡看的意思,於是我跑出飲料店。
「靜!」我叫住她。
「邱宥?」
「這樣好像不親切耶?」
「嗯?」愣了一下,她會過意:「……宥。」
「跟朋友出來玩?」
她搖搖頭。
「補習?」
她還是搖頭,「我只是出來散心,沒別的理由。」
「喔……」我說,「要喝飲料嗎?」
「嗯?」
「我在那打工。」我指向飲料店。
「嗯……」她沉吟,猶豫不決著。
「這樣好了,」我想通了,「妳要喝什麼?」
「綠茶。」她笑了。
我帶著她走回店裡,要她在裡面等一下,便跑向孝宗。
「孝宗!」我說,「綠茶要幾匙糖漿?」
「兩匙啊。」
「不對,那太少了。」我拿起大碗公,「這個要幾匙?」
「靠!我哪知道!」
「不說我讓你英年早逝!」
「我真的不知道啊!」他快哭出來了。
我不理他,逕自走向綠茶壺前,把綠茶加滿,倒了幾匙糖漿。
走回店前,遞給她。
「我……」她看著碗公,瞪大眼,「喝不完……」
「沒關係!別客氣!」
「真的喝不完……」
「真的別客氣!」
「我……」
我好像看到她眼泛淚光,只好把綠茶倒到杯中,再遞給她。
她喝了一口,皺了皺眉,便又喝了兩口。
或許是我糖加得剛好,她並沒有浪費,臨走前杯中綠茶都喝了大半。
我們聊了一下,她便走了。
「要常來唷。」我說。
「好的。」
「會再來嗎?」
「嗯。」
「再見。」
「嗯。」
她走後,我看著那剩下的綠茶,再想起靜喝完了整整一杯,味道應該不賴。
自己喝了一口,眉頭卻深鎖了。
過甜了。
不,應該說,甜的離譜。
靜喝完了整整一杯,我看著空盪的杯子,突然又一股感動湧上來。
靜是如此善解人意。
她的付出,是微小的。
不仔細觀看是無法發現的,當驚覺時,又有一股淡淡的感觸浮上心頭。
感激,卻無從談起。
感動,卻無法宣洩。
她是如此善良,令人以為這便是她的本性,又如此理所當然。
於是跟她在一起,反而需要更加凝神了。
因為如此。才有辦法慢慢咀嚼她的溫柔。
那天電影院,也是如此。
先到的人是靜,我本來沒約孝宗和明祈的。
但我到的時候,看到靜和子柔走在一起,愣了一下,看了看身邊。
沒有帶著朋友一起來赴會似乎有點居心叵測,雖然一開始我便沒料到她會帶朋友來。
也或許是基於保護自己,她帶了朋友來。
我們再怎麼說,還不算太熟捻,但心中還有點失望。
於是我打電話給明祈。
「我們等一下邱宥,」靜看到了我,對子柔說:「他朋友應該還沒到。」
她或許早猜到了我根本沒預計要帶朋友來,對我笑了笑。
我尷尬的笑著,但心裡是好過了許多。
而不久明祈來了,身旁卻跟著孝宗。
「失策。」孝宗嘆道。
「什麼?」
「你肯定沒料到我會來,所以女伴少準備了一個。」他哈哈大笑,「所以說今天明祈要戒色了!」
他還有臉說這種話?我根本沒叫他來!
我事先便在報上看好了時刻表,於是走向櫃檯,遞出兩張票的錢。
想了一下,再遞出一張的錢。
隨後轉身,把票交給靜和子柔,而明祈也買好了票。
「你的票呢?」我看了看孝宗。
「我等你買給我。」
「那你可能要在外面站兩個小時了。」
「等我!我去買票!」
眾人拿好票之後,便晃了一下,買了點零食。
等場內清潔完畢,我們便撿了個位子坐下。
或許是剛暑假,也或許是天色尚早,電影院裡很空盪。
於是我們隨便選了位子,並沒有照票上來坐。
「好像自己包起整個電影院一樣!」孝宗大笑,走向第一排。
「我很低調的。」明祈冷笑,走向後面幾排。
與兩個極端的人為友,看來我算是最正常的。
所以這麼說來,我該坐中間?
「妳想坐哪裡?」後來,我問靜。
「嗯……」
「這麼說好了,」我又想通了,「中間好不好?」
「嗯。」
我真的坐了中間,而子柔卻跑到後排去坐了。
看來明祈並沒有戒色,反而是孝宗意外落水了……
或許是因為如此,於是整場他便用打瞌睡來表達抗議。
我忘了電影大概的內容了,我只記得是部敘述古代爭奪王位的電影,最後是以淒涼的結局收場。
情節是很扣人心弦的,除了孝宗外,大家都屏息地盯著螢幕。
每當情節來到緊湊的地方時,許多人不住驚呼。
而靜依然是安靜的,只能從呼吸聲稍微急促來判斷她的感受。
我時常看著她,當她呼吸急促時,身子都會抖動一下。
到了中段,許多人死於非命,她不自覺的流下眼淚。
「要衛生紙嗎?」我輕問。
她看著我,泛淚的眼中透漏著錯愕,愣了一下,輕輕搖頭。
但後來劇情並沒有好轉,反而是更加悲傷,她的眼淚便沒止過了。
她總是捂著嘴,輕輕的抽噎,不哭出聲來,但眼眶卻已紅腫了。
「要幾張衛生紙。」我又問。
她沒回話,抬頭望著我,已經泣不成聲了。
我想翻出衛生紙,但突然想起我隨身攜帶的衛生紙已經用完了,望著她的淚眼,心頭就是一陣不忍。
我下意識地伸出右手,輕握著她的左手。
她的身子又顫了一下,但並沒有掙脫開。
我不敢望著她了,心上雖然念著她,但眼光還是擺在螢幕上,只用眼角注視著。
心中卻是不忍的。
過了一會,哭聲止歇了。
我轉頭,她已沉沉睡去,微蹙著眉,淚痕依舊可見。
或許是哭累了,她睡的很沉。
我輕移著身子,慢慢挨近包包想要拿出外套披在她身上,握住她的手悄悄鬆開。
突然,右手一緊,她的指頭卻輕輕勾著我的手。
如同孩童般的依賴,如此無邪,又如此單純。
我凝視著她,減緩動作,唯恐稍微一個驚動,都會摧殘到這朵含苞待放的小白花。
又怕那電影聲音太大,會不小心驚恐到她細微的呼吸聲。
然後只是看著她,心中暖了起來。
她是靜。
那麼平凡,卻又如此單純,令人愛憐。